第四辑 生活百态

代   价

忙碌了大半天的太阳，让骤起的凉风吹散了满身火气，苍白着脸挂在西天小半空，疲惫而无力。

太阳没了精神，揉菜籽的小夫妻俩却劲头倍增。他俩迎着风，敞开衣襟，让浑身汗水随风飘逝。不是说要抢抓机遇吗，老天爷送来了凉爽能不紧紧抓着？夫妻俩稍亊休息，立即投入紧张状态。双脚揉，两手抖，头不抬腰不直，留下的是黑里透红的菜籽，细碎小珍珠似的，扔开的是一梱梱秸杆杆。

经丈夫再三催促，妻子立起身子，走向身后二十来米远的秸杆堆。那里有他俩的宝贝女儿，该喂奶了。

丈夫从小父母双亡，是妻子嫁给了他，才有了这个家。女儿是他俩的心头肉。只可惜缺少爷爷奶奶照料，才忍痛带到田头，季节不等人啦！丈夫心灵手巧，他用秸杆搭了小凉棚，女儿便有了阴凉的安乐窝。女儿也乖巧讨喜，她不哭不闹，躺在凉棚里，望着妈妈掐来的小红花，自顾玩乐。

妻子给孩子喂了奶，又回到丈夫身边，继续弹奏丰收的曲儿。

大概因为感知人们此刻对自己的厌烦，大概也因为确实太累，太阳将自己藏到地平线下面呼呼大睡去了。

你带着女儿先回去吧！丈夫说，别让孩子着了凉。

妻子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草屑，顺从地离开了。她走到女儿身边，见孩子正甜甜地睡着，不忍心搅了女儿的梦。她对丈夫高喊：女儿睡了，待会你带吧！

.风加大了力量，将妻子的话刮了回来。低头忙碌的丈夫根没听到。

妻子急急地走了，她回家还有一大堆亊情要做：喂鸡喂猪，收衣服烧晚饭……风出来鸣不平了：还说爱女儿呢，怎么还将孩子丟在田间？风掀起了堆顶的秸杆，将可爱的小女孩盖了个严实：可怜的孩子，好好睡吧，不会着凉的。

天渐渐地黑了，黑了。丈夫将揉了一天的菜籽盖好，坐下来点了一枝烟，借以驱赶一天的疲劳。烟头的红火跳跃着，像丈夫的心情。他望着小丘似的菜籽堆兴奋不已：一冬一春终于有了丰收的捷报。可让他心烦的却是如小山的秸杆堆！

秸杆还田，利国利民！丈夫耳边回响着村长的话。哼，站着说话不腰疼！这家伙又粗又长，还得了田？不是不让烧吗，我偷着点火！丈夫快歩走到身后八不靠的那一堆，“啪”地揿亮了打火机。

秸杆熊熊地燃烧起来：黑更半夜的，离家几里地，谁来管闲亊？

他得意洋洋地回到家。

女儿呢？妻子声音不高，丈夫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。丈夫疯了，回身拼命往田头跑；妻子也疯了，她一步不让跟在丈夫身后。

夫妻俩赶到田头，丈夫掉了魂，妻子落了魄。秸杆已让大火吞没，只剩下尚在冒烟的灰烬。丈夫用树棍拨了拨，灰烬红红的，像女儿的血！

.一 把 手

小方是在人才市场让局长看中的。局长对小方说，你来自我乡下老家，我信得过。小方便成了局长小车的驾驶员，局里上上下下都称小方为“一把手”。

一把手走马上任第一天，就开着车送局长去了一家工地。那是一家大企业新址奠基，局长亲自为工程填了第一锹土，并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。局长的风釆局长的口才，让小方敬羡不已。

中午有个丰盛的宴会，小方本不想参加，打算随便对付一下就去车内休息。可承包工程建设的老总坚决不答应，说局长的一把手怎能怠慢，硬是将小方按在局长的对面坐了。小方朝局长望了望，局长点了点头，说不吃酒就喝点饮料吧。小方见推却不了，只好勉为其难，恭敬不如从命了。

尽管满桌山珍海味，让小方大饱口福，可因为不吃酒，他还是觉得时间太长太长。他屁股长疮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了，和局长打了招呼，逃也似的溜出了餐厅。

小方刚打开车门，就见有人抱来两大包礼品，说尽是些土特产，虽不成敬意，却代表了我们老总的心意，望笑纳。小方本想让人家拿回去，但没有局长发话未敢擅自做主。还是等局长自行决断吧，小方打开了车门，那些土特产便放进了车內。

局长上车的时候，小方已迷迷糊糊睡着了。睁眼见局长坐进了车，便说，局长，老总着人送……没等小方说完，局长便推了他一把，说跟上前面的车。

前面的车是公司老总的，老总将他们带进了全城最好的娱乐休闲中心。小方清清楚楚地看到，一个打扮妖艳的小姐，走进了局长的包厢。

晚上九点多钟，局长才尽兴而归。小方将两包土特产抱进了局长的家。局长笑了，说傻小子，有一包是你的，你没听老总说一把手怎能怠慢了吗！小方以为局长和他开玩笑，转身出门便下了楼。然而，局长却跟了下来，亲自抱着那包土特产。

回家的路上，小方思潮起伏。宴会、休闲、礼品，像三个不听话的孩子，一直在他脑海中打架。这一分神不要紧，他的车前却踉踉跄跄倒下了一位老太太，小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。老太太躺着不起，她老伴却大吵大闹，骂小方瞎了狗眼。小方连连赔着不是，赶忙下车看了老太太。左看右看，就是不知道老人家伤着了哪里。可对方不依不饶没完没了，万般无奈，小方答应私了，从腰包中掏出了500元。

小方自认晦气，回到家长吁短叹。可当他打开礼包想看看土特产时，却意外发现一个大信封，里面塞着红红的票子，小方的叹息声很快变成了笑声。

让小方想不到的是，当局长得知小方撞人赔钱的事后，便让小方弄了张轿车维修的发票，局长提笔挥毫，写下了：同意，并签上了尊姓大名。小方感激涕零，说是不知如何报答大恩大德。局长笑着说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并再三叮咛：可以睁大眼睛，却必须闭紧嘴巴。小方心领神会，连连点头。

小方女朋友在乡下教书，一心想上城却没门路。小方试着跟局长说了，想不到新学期一开学，小方女朋友便走进了县重点小学的教室。

小方一直说局长好，他女朋友却踢醒了梦中人：局长的秘密在你心里装着，他不敢得罪你，你是不是一把手的一把手。小方渐渐地习惯了，宴会照上礼品照收，还挖窟打洞寻找财源。油耗越来越大，维修费越来越多。好在局长对他完全信任，凡小方的发票，局长甚至无须细看，立马写上“同意”二字。

几年之后，局长的小别墅刚刚峻工，小方的那幢也像模像样地开槽奠了基。

茅厕里的电视机

一大早，村里便传出了特大新闻：大队部的电视机让人偷走了！

在那收音机还未普及的年代，在这偏僻的小水村，电视机可是个稀罕物儿。老年人喜听淮剧，电视机里有；青年人喜听流行歌曲，电视机里有；孩子们爱看动画片，电视机里也有。今年春上，大队长抱回来的这台电视机，可是给村民们加了道精神大餐呢！

今天，精神大餐让人端了锅，可谓特大案件！大队长立即向乡派出所报了案

派出所闻风而动，所长亲自出马，带着两名助手，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，风风火火赶来了。一到大队部，所长立即勘察现场，仔细检查了门窗桌椅，査看脚印手印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。所长还走访了左邻右舍，忙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。

眼看日已西斜，大队长安排了一桌便饭。好在小菜子无需多花钱，集体鱼塘有的是鱼，派人捞几条便是。也是所长有口福，捞鱼的人还抓回了一只鳖。当然多少还得花点钱，买点肉什么的。太寒碜了，丢人！

水酒薄菜，不成敬意！大队长有点不好意思，连连打着招呼。

君子问酒不问菜，所长说，吃点酒解解乏！我在家里就着花生米也吃上两口呢。

大队长心底稍稍平衡，他唤来了会计小队长，一个个轮番敬所长酒。所长酒兴倍增，连连干杯。好汉不敌双口，所长酒量虽大，终究寡不敌众，当场醉倒桌旁。

这顿酒饭，村民们无可非议。人是铁饭是钢，谁会顶着锅儿来办案？何况所长是为村民利益而来！

第二天，所长的自行车又来了，他还随身带来一张告示，说是要让全体村民齐心协力共同办案。有人提供有用线索重重有奖。末了，告示上还盖上了派出所的大印。

派出所的大印红红的，像一团火，点燃了人们的感激之情：所长可真是为民谋福利的楷模！然而也有人私下议论：所长莫非要守株待兔？

派出所长是勤政的，他不怕劳累不辞辛苦，天天一路颠簸坚持现场办公。当然，那不成敬意的水酒薄菜，大队长少不了继续有所安排。大队部那两眼土灶，这几天也就热气腾腾。可让所长生疑的是，都这么几天了，怎么没人提供线索呢？所长急呀，急得在屋内直转圈圈。

还是大队长懂得所长的心思：无所事亊，寂寞难耐。他又找来了两个小队长：所长，打朴克吧。

要不是为了破案，谁愿意到你这鬼地方打牌？派出所长望了大队长一眼，似乎很无奈地坐了下来。当然，几圈牌一掼，所长也就精神亢奋精力倍增了。

大概是第十天吧，对！就是第十天，大队长记得清清楚楚。整整十天，村里许多事都担搁了，他得陪所长哇！他真后悔，早知如此，何必当初？他万般无奈，刚又一次坐下来摸牌，一村民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。

报告所长，我有重要线索！那位村民喘着粗气说。

所长立即掼下手中牌，我说嘛，群众是真正的英雄！只要群众真正发动起来，什么大案要案破不了！

来，喝杯水，慢慢说。派出所长亲自倒了杯水端了过去。

电视机，它，它在大队部茅厕里，那村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。

什么，大队部茅厕里？我天天去怎么没看见？派出所长一脸狐疑。

对呀！那村民说，整整十天，您辛辛苦苦劳碌奔波，不就为一台电视机吗？可大队部天天鱼呀肉呀酒呀……

好心当成驴肝肺，你们大队不报案，谁愿来这鬼地方？派出所长似乎听出了那位村民的弦外之音，忙出门推上自行车就走。

吃了饭再走嘛！大队长追上去说。

再吃，茅厕里岂不又多了电视机一个零件！派出所长声音很高，他头也不回，加大了骑车的力度。

大队长和那村民相视一笑，心照不宣。

替 罪 羊

村长不高，瘦。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最近又掉落不少，露着光光的大半个脑袋。此刻他正坐在主席台上，对着与会代表慷慨陈词。

乡亲们啦，村边那条自古依靠渡船的大河终于有桥了，钢筋水泥的，百年大计呢！用不了多久，河对岸就要修建公路了，到时候，千百年在水上漂着的村子就会开进汽车，祖祖辈辈的梦想就会变成现实，大喜事啊！

村长喜气洋洋，神情激动，光光的脑门上闪着红红的光。

明天，大桥举行落成典礼，县里乡里的有关领导将亲自光临为大桥剪彩。我们村迎来了自己的节日，我们要把村子布置得红红火火。路边彩旗飘飘，墙头标语红红，村头横幅晃晃。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，拉开小康生活的序幕。

大概村长没有听到他预想的掌声，他环顾会场，脸上掠过丝丝阴云，额头上激动的红光也黯然失色。他咳嗽了一声，端起茶杯往嘴里倒了一口，继续他的讲话。

不容易啊，六十万呢！这两年来我跑断了腿，磨破了嘴。县里乡里，局里所里，公司工厂，哪座庙里不烧香，哪尊菩萨不上供？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？退一万步说，沒有苦劳还有疲劳呢！村长说着，伸手摸了摸光光的脑门，似乎向人们诉说，这儿就是铁证！

村长又一次扫视会场，希望能看到同情的眼光。然而他失望了，代表们有的别过脸，有的低下头，尽力回避着。

唉！村长叹了口气说，我理解大家的心情，不就是桥头堡裂了一条缝么？我向大家保证，等明天剪彩典礼一过，立即采取加固措施。

可是，村长话锋一转，竟有人越级上告，说建筑材料有问题。不错，材料是县里某局领导的小舅子公司采办的，也是这位领导介绍的。可人家是向我拍了胸脯的，要不大桥怎能通过层层验收？当然，验收那天排场是大了点，可也不能太计较嘛！一盅酒，一包烟，一份礼，人之常情嘛。可有人说，这一切都是某局那个领导安排的，完全捕风捉影，我怎么不知道？

村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，额头上蠕动着两条青紫色的蚯蚓，说，有话当面讲嘛，何必惊官动府矛盾上交？要维护安定团……

村长，村……村长正想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，李二狗竟冲进了会场。李二狗生来口吃，结巴了好一会，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。

捣什么蛋，李二狗！村长这会似乎才找到发泄对象，大声呵斥：滚！

李二狗没滚，他继续着结巴：大，大桥……

唱！村民代表们都了解李二狗，说话结巴唱起来却很顺溜。

哎哎子哟，李二狗听话地唱了起来，大桥朴到河里了。

放屁！村长气得光脑门铁青，额头上的蚯蚓跳跃着几乎要蹦出来。

哎哎子哟，要不相信你去瞧。李二狗抱头鼠窜，身后飘来了他又一句歌声。

代表们纷纷溜出会场，奔向了大桥方向。

村长没有走，他脸色煞白，光光的额头变成了一张可写字的纸。他大概相信了二狗子的话，模仿着想象中大桥瘫蹋的样子，慢慢地瘫倒地上。

村长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，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事件中将要承担的角色。

让    贤

老局长退下来了，五十五岁。他积极地推荐了接班人选，也就是现任局长，主动让出位置退居二线了。

局长和老局长同姓，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宗兄弟。局长未当局长之前是老局长的得力助手。在老局长眼里，他和自己同志加兄弟，是左膀右臂，是张飞和关云长，肯干能干善干。凡老局长布置的任务，他都保质保量地完成，尽管有时也是困难重重的。老局长想让他做的，他做了；老局长没让他做的，他也做了。曾有人背后议论：若是老局长让他去掏茅厕，而且限定明早完成，他将彻夜不眠，挑灯夜战。天亮前，他会用抹布最后将茅厕抹得干干净净光光溜溜，等待老局长验收。

这才是干事业的人！老局长每每这样夸他。于是，老局长决定当回伯乐，及早将这匹千里马推上一线。